一 回家
脚步总是跟不上心的速度,双脚还没踏上故土时,心早已抵达。
天空蔚蓝,鸟儿掠过,不留一丝痕迹。没有风,阳光温和,空气里弥漫的是各种花的馨香,田间地头,有菜花黄,李花白,桃花红。
叫天子在清唱,喜鹊在枝头喳喳叫着,燕子轻盈地飞来飞去,三五只鸡在草地里觅食,一群鸭子在池塘边的芦苇丛里歇息,一只大黑狗无聊地在菜地里溜达,一只正在发情的猫,叫得春心激扬。
田埂上绿意盎然,深绿浅绿点缀其中。鱼腥草和藜蒿长势旺盛,散发出浓郁的好闻的气味。地米菜开出了白色的花穗,蒲公英也顶着金色的花苞。野韭菜这里一丛那里一窝,鲜嫩鲜嫩的,大可放心挖一些回家炒鸡蛋尝尝鲜。
一块耕过的水田,新翻的稀泥软烂平整,稻桩草茎斜斜地露在稀泥上,蛰伏了一冬的虫子浮游在水里,时不时出现小小的涟漪,和几串小气泡,蚯蚓爬过的地方,有细细碎碎堆在一起的泥粒儿,水田的一角,有人几铁锹挖出了一个小口子,水声哗啦,晶亮的水珠四溅,我顺手往水口处一摸,一条泥鳅从手中溜过,算了,还是不捉,且随它去。
我顺着田埂往前走,前面是一个池塘,返青的杨柳,伸出芽尖临水照着影,零星的狗吠打破周围的宁静。一枝桃花从芦苇丛边伸出来,花蕊沾着露珠,花瓣绽开,粉嘟嘟的格外娇媚,我不由心生欢喜,缱绻的乡愁瞬间在花朵的芬芳里消融。微风拂面,我扫视了一下头顶,今天晴空万里,一朵朵云轻飘飘地飞过。
一整个下午就那么轻快地晃悠过去了。
夕阳开始下沉,将落而还没有全落。树林斜斜的剪影染上了一层金黄色,无数光线变幻交织,由深变浅,慢慢地,越来越浅,远远地晕散西去,最后隐没在暗淡的云层中。
起风了,香樟树枝叶摇曳,在门外吟唱。乡村夜色,薄雾轻寒,在我短暂分神的时侯,一弯新月缓缓爬上树梢,发出弱弱的光,好像担心风随时会把它吹走。天地之间,夜幕拉下来,世界被黑色填满。云朵,树叶,桃花,油菜花等一切都幻化成了想象中的轮廓,扭扭捏捏的样子变有些夸张起来。
睡到半夜惊醒,屋顶好像传来人的脚步声,仔细一听却是雨声,点点滴滴,由慢到急,不知为什么,我总想走上楼顶去看雨,尽管什么也看不见。
雨声渐停,月亮从云层中跑出来,在窗外露了一下脸,这时有另一种声音响起:
嘎哇嘎哇……是荷塘边的青蛙。
清爽明快的鸣声,我心中忽然装满了一片月色——在淡雅荷香与蒲草香里,雨后叶片上颗颗晶亮的水珠,滴到水面上,一圈圈波纹微漾,银盘一样的月亮,倒影映在水里,软绵绵的身体变换着各种姿势,正享受美好的沐浴时光。“荷塘月色。”我自言自语地说了两遍,闭上眼深深呼吸,一股泥土气息迎面袭来。
……
在梦里又不像在梦里,各种草木萌生,百花争艳,一千种树的叶子绿得流油,一万朵花一万种色彩一起盛开,我想用笔把它们描绘出来,可笔偏不听使唤,画不好也写不好,茫然不知所措,那可是亲得像爹娘的地方啊!
那一晚,我在梦里唱:
再一次高唱我的故乡歌,就让微风吹散我的烦恼根,心里最初那段真心真情意,总是让我觉得刻骨又铭心……
?二 油菜花
花为三月好,三月是赏花佳期。春到家乡,开得最好的非油菜花莫属。
油菜花分布全国,不管是什么品种,天南的还是地北的,我都喜欢。
油菜花如同天空明媚的阳光,如同大地上欢乐的笑脸,像春风一般温情。它秀外惠中,碧绿的叶片和深绿的茎杆富含生气。
油菜花灿烂的金黄,是造物主恩赐给植物界的一件杰作。百花争春,一定是油菜花的色调主宰了花的王国,先是一株株,一垄垄,再是一片片,然后漫山遍野。在我们的视线里,就好像一张张撒开了的黄色大网,目光收拢回来时,馥郁花香早已窜到鼻子里,随着呼吸道进进出出。花香是植物与身俱来的特性,离开地面后,便亲近空气,升华成醉人的味道。引来蜜蜂来回飞舞,蜜囊装满油菜花粉,经时间发酵,在蜂巢里酝酿,淡黄色的油菜花蜜是物与物交融后的结晶,而这结晶又是生活里不可缺少的甜蜜。
所以,趁春光明媚,困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的人,已经按捺不住自己那颗躁动的心,三三两两,结伴而行,哪里油菜花多,就往哪里去。当人置身于一片花海中时,心花随油菜花一起绽放,花如我,我也如花,人人陶醉在花的海洋里,得意忘了形。我也是其中之一。
傍晚的村庄上空,炊烟袅袅升腾,滋润舌尖的菜籽油芳香四溢,橘色的晚霞迟迟不退,与屋顶,树木,花儿的侧影长久地对视着,薄薄的雾气,悄无声息地降临到油菜花田里,露水在悄悄凝聚,虫子们开始低吟,过一会就是满天星子的夜晚了。
三 栖息的家园
乡间的晨晓,鸡鸣声排名第一,然后就是鸟了。人间天籁是“啾啾”,我把鸟声当做乡村乐章里最动听的一个章节。
门口有几株香樟树,树龄都超过十年,枝繁叶茂,远看就是一个小树林,它们成了鸟的天堂。
灰色的麻雀是一群一群地飞起飞落,叽叽叽的叫,是这里数量最多的居民,喜欢在房顶的瓦片上闲逛,你一声我一声,声音会越来越大,房顶一片热火朝天,过不了多久,它们展翅飞起,一起落到地面上争抢鸡鸭们吃剩的稻谷粒。
白绿相间的花喜鹊总是飞到高高的枝头上,长长的尾巴朝下,头朝上“啾啾啾”喊几嗓子又飞到另一棵树的枝头,这是一种人见人爱的鸟,有它在的地方说明家宅吉祥如意。
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鸟,就忽略不写了。我最熟悉的就是这二种鸟,它们每天都与我照面,老朋友十几年了,听惯了它们的声音,看惯了它们的样子,也习惯了在一方水土上一起和谐相处。
树是家,鸟是住客。住在城里的老徐却不这么认为,他有一块地,地上有两棵很粗大的洋槐树,槐树下,堆满杂物。五月份槐花成串地开,花香鸟语,每天,远远的就能闻到和听到,洋槐树成了鸟儿栖息的家园。
老徐却总是皱眉埋怨:看看这些鸟都干了什么,电动车才停了一会,上面全是屎。地上更多,蚊虫到处爬,每天清扫,边扫边嘀咕:看你们还叫几天?没多久,他终于动了想法。
城市土地寸土寸金,老徐的地盘老徐作主。他砍倒了洋槐树,卖了三百多块钱,拉了两车碎石子,请人在空地上打了一层水泥,等水泥一干,他就提着黄色的油漆桶划了二个停车位,招租的小广告才贴上去,车位就被人租了下来。
曾经在树上欢叫的鸟早已飞得无影无踪,城市那么大,哪里还有鸟的栖身之所?
四 听取蛙声一片
月亮把一个村子都照亮了,几窗灯火,远远近近,像一张曝光了的照片。
树木与房屋露出淡黑的轮廓,新耕整过的水田泛着白光。鸟声隐去了,偶尔几声狗吠传来,马路上车轮与水泥路摩擦的喳喇声和发动机的轰轰声,但这些声音很快都消失了。
白天的温热唤醒了田里的青蛙们,它们纷纷从洞里,杂草丛中跳出来,喝几口露水,清一清嗓子,鼓足劲儿发出“哇——”的声音,一只青蛙叫了,二只青蛙叫了,三只青蛙叫了,越来越多的青蛙叫了,它们附和的音律随节奏此起彼落,不需彩排,不需要有谁指挥,一场盛大的音乐会就正式上演了。
几只叫声尖而脆的蛙总能引起我的注意,是一片蛙声里最动听的,显得格外与众不同,我试图用手机录下这些演奏者们的节目,终究徒劳。这样的夜晚,能身临其境,静静地当一个听众,也很好!
记得有一次,在岳阳,一个同学送我一份特别的东西,他说花了钱请乡下的表弟抓的,很不容易才弄来的,自己一半,给我留一半,很好吃的呢!
我打开一瞄,天那!是一袋活蹦乱跳的青蛙,我不知道该谢谢他还是骂他,这份“好意”实在让我承受不起。
从小我就知道青蛙是益虫,是农田害虫的杀手,上一辈人也常常告诫我们:不可作孽,不要去伤害造福人类的朋友。
当然,我不会像我那个同学一样,残忍地剁下青蛙的头,剥去它的皮,掏去内脏,再放进锅炒成一盘菜后吃掉。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。
我提着袋子回了小区,送给了一楼的老谭。因为他家有一个长满水草又养了各种鱼的小池塘。
后来,我在他的朋友圈里,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的蛙鸣,那么明澈,那么清亮。
五 黄花菜
晨露如散落的珍珠,散在黄花菜的叶片上,晶莹透亮,一朵朵黄色的小花朝着阳光的方向开着,我的到来,惊扰了它们的静默。
黄花菜是让我母亲那一辈人吃腻了的一种野菜。它长在青黄不接的春夏季节,不择土地的肥沃与贫脊,田间地头,有泥土的地方就有它的身影。母亲说,在她小时候的饥荒年月,黄花菜救了很多人的命。人多粮少,大人田地里干活,老人小孩就用铲刀去挑黄花菜,炒着吃或把它切碎了煮稀粥吃,一家老少,把肚子填饱了就行。
在我小时侯那会,家里条件有所好转,黄花菜就远离了厨房。但也有人去挑,拿它喂猪,后来没人养猪了,黄花菜也就无人问津了。
母亲拿着小铲刀走在前面,我提着篮子跟在她身后,一蔸蔸顶着小花的黄花菜,一碰茎杆就折断了,汁液渗出来,染在指纹上,颜色淡淡的,有草腥味儿。不一会,我们挑了半篮子。
母亲将洗净的黄花菜焯了一遍水,切成几段清炒了一盘,夹一筷子放嘴里,有一点点苦,一点点涩。
日子越来越好,吃腻了珍馐佳肴,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吃的菜,吃黄花菜,可是忆苦思甜啊!
它从以前农村大众菜变成今天少数人才吃得到的思乡菜,我还认识,但我的下一代就难说了,他们在城里长大,很少和泥土打交道。走在乡间小路上,儿子指着一垄稻秧用上了“绿草如茵”的词,女儿把鸭蛋拿在手里硬说是鸡蛋,弄得我哭笑不得,无语之后,这又能去怪谁呢?
如今在越来越寂寞的乡村,黄花菜依旧扎根田野,繁衍生长,逐渐成了上一辈人的记忆。
六 锅巴粥
气温逐渐回升,食欲锐减,想吃点清淡滋润的东西,于是我母亲提议熬粥。
我眼睛一亮,小厨房里还保留着小时候做饭用的柴火灶,双耳的铁锅,木把锅铲,木锅盖,工具俱全,就等淘米下锅了。
白天的太阳很大,母亲用撮箕把去年存在仓里的晚稻撮了一些铺地坪上晒了大半天,下午就打了米,这样的米煮出来的饭香得不行,熬出的粥就更别提了,只要肚子能装,嘴巴就会停不下来。
乳白色的淘米水从指缝间流到桶里,加二瓢油糠,用竹棍搅了拿去喂鸡,一点也不浪费。
回头放米放水到锅里,盖上锅盖,用杉树枝引火,塞几根木柴,火焰燃起来,火舌舔着锅底,水蒸气从锅盖的缝隙往上升,袅袅娜娜,厨房里一团烟火气。
水开揭盖,用锅铲划动几下,稍后用竹箕沥起,半熟的米和米汤分离开来,再把米倒进锅里,扒平,锅边浇一圈水,上盖,小火烹之。待听得暌灰暌灰甑纳音由慢到快,香气四溢时揭锅盖,把饭盛起后,金黄的锅巴就留在锅底了,将锅巴翻个面,灶里的火不能熄,待锅巴烤得焦黄时,把先前的米汤倒下去,将锅巴压散压碎,继续用小火熬呀熬呀,直到锅里由稀变得粘稠时,一锅香喷喷的锅巴粥就熬好啦。有人问“盛出来的饭哪去了?”当然是粥不够就吃饭啦。小时侯,我们家的锅巴粥从来就没有剩下来的,只有剩过饭。
母亲在一旁感叹:你们姐弟每次回家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,小厨房就一直空在那,一年也难得开一次火。
是啊,现在生活条件好了,农村家家户户都用液化气炒菜,电饭锅煮饭,太阳能、电热水器烧水,比起烧柴火灶烟熏火燎的忙活干净卫生方便高效多了。
如果以后城市里呆腻了,就常回老家来住。母亲对我说。
我突然觉得,离开乡村十多年后,再次吃到这香喷喷的柴火灶锅巴粥,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。